那一片黄土地
“妈，我们下星期要扫墓，老师说要穿白衬衣蓝裤子。”
“好的，妈给你做。”
奶奶接过兰霞的书包，兰霞一蹦一蹦地跑到厨房翻东西吃去了。“看你急的，红领巾！”“知道了！”兰霞已翻了一个饼出来，嘴里咬着，含糊不清地回答。
“姐，我也要吃。”“一边儿去，想吃自己吃！”四岁的红霞举着小手来朝兰霞要，兰霞推了她一把，红霞“哇”地一声就哭了。
“你又欺负妹妹！”奶奶嗔怪着说。
红霞很快就不哭了，目光转向妈妈打开的大柜子。
郑小云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婆婆，打开那个暗红色的大柜子，翻了半天，找出一个蓝皮儿包袱。包袱皮还很新，看起来这个包袱并不常打开。她翻了半天，找出一块白布和一块蓝布，把包袱皮儿系好，放到柜子里，盖上沉重的柜门，然后把布放在炕上，去缝纫机斗儿里翻皮卷尺。
“大霞你过来，妈给你量尺寸。”
七岁的兰霞一颠一颠地跑过来。
“别抓我，油手！”
红霞要去摸那块布，奶奶忙把她吼住，“妈妈给姐姐做新衣服，别弄脏了，改天也给你做。”
“这孩子又长了。”郑小云说。
郑小云找出纸笔，记下尺寸，然后开始弄饭。
傍晚时分，康大强父子扛着锄头回来了。康大强是个身材中等、皮肤白净的汉子，但连日的农忙，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，在夕阳的照耀下，泛出一股黑红的颜色来。康大强的父亲五十开外，身体非常好，村里人喊他大强爹。他大踏步地走着，一边走一边招呼孙女，声音哄亮。
“大霞，去叫你老爷老奶。”
康大强的爷爷奶奶七十多岁了，但在这村子里并不算长寿的。村里人喊他们康老爷子、康老太太。老两口儿耳不聋，眼不花，牙都没掉一颗。他们每天一早就起来，到地里逛一圈，然后回来坐着等早饭。早饭过后，老太太去串门子，老头打开收音机听广播，一听就是半天。午饭后，他们休息一会儿，太阳不那么毒了，就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，跟村里的老人们闲聊，等重孙女喊他们回家吃饭。
稀饭咸菜，蒸玉米面窝窝。很简单的一顿农家晚饭。饭后，婆婆洗刷锅碗，郑小云则摊开尺子粉饼，开始裁衣服。
“做大点儿，里面能加件棉衣棉裤。”
“不穿不穿，热死了。”
“没事，你明年还可以穿。”
郑小云的手巧，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。当姑娘的时候，做棉衣棉裤，絮棉被，缝衣服，做鞋，样样是好手。妈妈还会纺线织布，现在，大家不用那玩意儿了，纺车跟织布机都被放在角落里生蜘蛛网了，这手艺也没传下来，但别的活儿，郑小云是超过了她的母亲的。郑小云的父亲没什么手艺，但侍弄庄稼是一把好手。老两口儿每天下地劳动，身体非常好。郑小云弟弟郑小波的儿子郑飞大红霞一岁，每天在村里疯跑，家里也不管。郑小波的老婆谭芳，是从外县嫁过来的，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本事，但人却非常勤快。小两口每天也是下地劳动。郑小云的娘家离这里虽然不算太远，但却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子，没有任何交工具，就算是骑自行车，也骑不了多少路，然后得推着走二十分钟。郑小云经常领着孩子回娘家，两个孩子一路踢着石子儿，并不觉得远，个把小时就走到了。郑小云的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很硬朗，郑小云回娘家的时候，奶奶还会到村口的小商店给兰霞红霞买糖吃。
康大强呢，是家里的长子，父母和爷爷奶奶都跟着他。康大强会鞋匠手艺，农闲的时候走家串巷去修鞋，给孩子们挣学费，挣油盐的钱不成问题。康大强的父亲会做爆米花，母亲则会做豆腐。郑小云的母亲看这一家都有手艺，人勤快，人品也好，媒人一说，这门亲事就成了。现在，郑小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。康大强的姐姐康艳丽，嫁到太原去了，老公屈明玉在太原一家大饭店当厨师，康艳丽也不做什么，一家子不愁吃喝。他们家住在太原城郊，离太原市不远。康艳丽的儿子屈勇，大兰霞两岁，女儿屈静跟兰霞同岁。康大强的弟弟康二强，就住在隔壁，二强的儿子康万年跟兰霞同岁，女儿康青霞今年三岁了。二强老婆柳玲，跟郑小云是同学，手也很巧，尤其擅长刺绣，是郑小云介绍给康二强的。二强也会做豆腐，逢集的时候，就做豆腐到集上去卖。康大强的二叔，三叔，离他们家都只有几步路远，经常会过来看望父母。
现在是三月底，天气时冷时热的。“清明前后，种瓜种豆”，不管怎么样，闲了一冬的地该翻了。康大强父子每天翻地，把上年留好的种子拿出来，准备农药，化肥。一年的生计，似乎全系于这几天了。郑小云把孩子交给婆婆带着，自己则在缝纫机前赶衣服。三天后，白衬衣蓝裤子都做好了，兰霞一试，太合身了！兰霞眉开眼笑的，还特意戴上红领巾，扎上蝴蝶结，在镜子前美了半天。
衣服做好后，郑小云到供销社买了几种颜色的纸，开始做纸花。红霞哄着弟弟，郑小云和婆婆在灯下做纸花，兰霞拿着把剪刀也跟着学。到底是妈妈遗传的巧手，一年级的兰霞不一会儿就剪得像模像样了。郑小云的婆婆——村里人喊他大强妈，还会剪窗花，但现在都改玻璃窗了，过年或办喜事的时候，偶尔会用到，但已很不常剪，康艳丽小时候还会剪，现在估计也忘得差不多了。
清明节那天，郑小云特意早早起来，做了过生日才会吃的红米粥煮红薯，炒了个土豆丝。她还烙了几个白面饼，给孩子带了一壶水。烈士陵园在县城，学校离县城不算太远，但也不近，等走回来，都已经是下午了，没吃的没喝的那可不行。
一切准备就绪，兰霞换上那身行头，戴上纸花，兴高采烈地出发了。
一早就上地里的康大强突然跑了回来。“马二家办事，杀了只羊，让我把羊皮给他熟一下。”“哦。”郑小云答应着，就去里屋张罗着器具了。
兰霞扫墓回来，连衣服也来不及换，就跑到村口跟大家疯玩了。上房上墙，爬树，钻草堆……不一会儿就把蓝裤子划开一个大口子，还把脏手抹在白衬衣上。
晚上，乡里有大戏。爷爷奶奶都不去，早早上炕睡了。婆婆抱着康永年，郑小云领着兰霞和红霞，拿着小马扎，一起往乡里走去。兰霞走了一整天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，郑小云给她换了衣服，不一会儿，她又弄脏了。
他们去得不算太早，也不算太晚，前面的位置已经有人了。郑小云跟婆婆在中间摆好马扎，两个孩子一窜一窜地跑到前边去了。
散了戏，郑小云给每个孩子买了一块五分钱的硬糖，村里人一边谈论着刚才的戏，一边往回走。三里地的路程，似乎变得很短，村里人的说笑声，散布在晴朗的夜空。虽然天很黑，但满天漂亮的星斗，仿佛在给人们照明。
这两天，除了康大强，郑小云也在忙。村里会做棉被的人不多了，这活儿自然落在郑小云头上。婆婆帮着，不几天，新被褥全缝好了。
办喜事儿那天，村里的女人都去帮忙，剪喜字的，帮收拾碗筷的……对联是白老师写的。白老师写得一手好字，村里的人办事，过节，都要请他来写对联。小孩子们都去堵门，热热闹闹把新娘子送走了。
对门张婶的孙子不小心吃下去一枚硬币，张婶一家慌慌张张带着孙子往太原赶。她谁也没嘱咐谁，但郑小云推开她家的院门进去，帮张婶喂了狗，喂了猪，喂了鸡，给牲口加草料，饮水。村里人的院子，通常是不锁的。
下午，李云花来查电表。她是村支书高田的老婆，村委委员。郑小云进了张婶家的院子，从门框上方取出钥匙，开了张婶家窑洞的门，让李云花进去抄电表。然后替张婶锁上门。
张婶抱着孙子回来了。医生说无大碍，可以排出去，为了防止发炎，开了些西药和中药回来。张婶家没有砂锅，郑小云找出来借给她。按照风俗，并没有送过去，只是放在街口。张婶还的时候自然也不送回来，也是放在街口，等郑小云来取。这是一种传统的风俗，意思是不要“送病”。
不久，端午节到了，大姑子康艳丽拖人从城里捎回来江米和粽叶，婆媳两个泡江米，泡枣，泡粽叶，包，煮……忙活了两天，煮出一大锅，郑小云给娘家送了些，给大姑子捎去些，给康大强这边各家亲戚送去些……剩下的，大人们都没舍得多吃，两个小丫头，想起来就吃，几天就吃完了。
赶集的时候，郑小云会抱着孩子到集上找剃头匠剃头，康大强也会到集上摆摊修鞋。公公婆婆和二强都会做一锅豆腐卖，公公还会绕村去卖爆米花。
郑小云会做风筝，长龙的、蜻蜓的、老鹰的……她从自家竹门帘上抽下竹条做风筝的骨架，风筝能飞得老高.
夏天到了，郑小云领着孩子们去地里采艾草，回家来晒干，编好，晚上点燃了，防蚊子。
放了暑假，那是孩子们的天下。康艳丽把一儿一女送回来，屈勇、屈静、郑飞、兰霞、红霞、青霞、康万年，七个孩子一天到晚在地里疯，吃饭的时候才着家，有时候，吃饭了还得满世界去找。青霞虽然小，但被哥哥姐姐们带着，也是从小就会疯了。他们一天到晚抓蝗虫，挖野菜，逮天牛，根本不知道作业这回事。有时候，兰霞跟着爸爸上地里去，拿着小铲子帮忙锄草。天是蓝蓝的，偶尔会有像棉絮一样的白云飘过。北方的夏天通常是雷阵雨，大雨过后又是响晴的。地里的玉米、高粱，谷子都长得好高，一片青纱帐，风一吹，沙沙作响，凉风吹过人们的脸颊，吹过这一片黄土地。玉米、茅豆熟的时候，郑小云经常上地里，挑那些最嫩的回来煮，大家一起剥玉米皮，摘茅豆，煮好了一起吃，一大家子坐在一起，边吃边聊，消磨着时光。有时候，郑小云会摘些嫩瓜回来蒸，瓜香飘满整个小院。苹果和梨都熟了，孩子们打枣，爬上树去，摘苹果，摘梨，还没等下了树，就吃完了。八月下旬，大家洗瓶子，开始熬制西红柿酱。
秋收了，全村人聚集在村里的场院里，翻谷，晒谷，窑洞顶都晒满了玉米。小孩子们坐在谷堆上，滑下来，再爬上去。康大强父子们每天背草，准备牲口的草料，准备冬天烧炕的柴，下窑存土豆。他们把谷子拿到乡上，乡上的电磨一天到晚地开着，孩子们到后面抓着糠皮玩，前面大人们装着刚磨好的小米。糠拿回去喂猪。
冬天要到了，郑小云忙着给家里人缝棉衣，棉鞋，甚至有邻居们也来找她。她一年到头不得闲儿。
要过年了，白老师忙得不亦乐乎，全村的对联，他几乎都包下来了，他也愿意做这件事。村里人自己打浆糊，把对联贴好。白老师的大儿子大学毕业了，在太原市工作，女儿大三了，小儿子刚考上大学，白老师一提起儿女，掩饰不住的自豪。郑小云给每个孩子做了一身新衣服。村里人忙着换窗纸，打扫卫生，蒸花馍，做各种吃食，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。二强还会给村里人做豆腐，只要拿豆子换就可以了。
三十晚上，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，连小小的红霞手里都要拿上一团面去玩。郑小云手很巧，会包很多种饺子，还会包鸳鸯饺子呢！煮饺子的时候，因为捞饺子，兰霞和红霞还会抢半天。
过年了，村里人祀神，放鞭炮，互道过年好。康艳丽一家子回娘家，带来蛋糕，挂面，油等物品。盘子里是瓜子花生糖，大家嗑着瓜子，聊着一年的吉利话。郑小云也带着孩子们到姥姥家去。红烧肉，红烧鱼摆上了桌，大家脱了鞋，坐到炕上，边吃边聊。小孩子给长辈拜年，长辈给压岁钱，郑小云则替孩子们收好了。初五的时候，大家才会彻底扫一次地，把垃圾丢出去。这叫“送穷”。
年很快过去了。
屈明玉的妹妹要出嫁了，康艳丽让郑小云帮忙来做被褥。郑小云把三个孩子全带来了。屈勇和屈静领着兰霞红霞在外边玩。马路上，女孩子们都在跳方格。他们还看到有磨剪子磨刀的，有换锅底的，有捣烟囱的。“这是什么？”“他们打煤糕。”“什么叫煤糕？”“就是炉子里烧的。”“咱们家咋不打啊？”“咱们家有柴啊。”他们把煤糕从头到尾踩了一遍。“哪家来的野孩子，我刚打的煤糕！”屈勇领着妹妹们赶快就跑。回到家，郑小云和康艳丽一齐开炮：“干什么了把鞋弄得那么脏！”
“爆——米——花！”村里的孩子们听到喊声，都会赶快去找玉米，大米，翻出来放了很久的糖精，排着队去爆米花，看康大强的父亲支好那个炉子，捂着耳朵。“嘣！”的一声，香喷喷的爆米花就做好了。
这天是康永年的生日。郑小云早晨做了红米粥煮红薯，中午做了长寿面，晚上，干脆到集市上割了一斤肉，剁馅，和面，包起了饺子。
开春以后，郑小云跟着村上的姐妹学会了织毛衣。她托康艳丽带来一本毛线编织的书，边织边琢磨，想着给孩子织漂亮的毛衣穿。时间长了，她也学会了分辨什么是纯毛，什么是化纤。
康艳丽买了一台新电视机，把旧电视机拿回来了。这是村里第一台电视机，一到傍晚，全村人拿着板凳到康大强家，就跟乡里放电影一样。
郑小云的爷爷过世了。大家都赶回去办丧事。请来的鼓乐队奏着哀乐。孝子孝女穿着丧服，脸上带着悲哀的神色，来吊唁的宾客不绝，连小孩子也比平时安静，似乎知道了失去亲人的悲哀。
“我说过了，不要把筷子插在碗里，不要把刀放在面盆里！”谭芳教训着郑飞。
丧事办完后，康大强跟郑小云商量，想种苹果树和葡萄树。他们家的光景在村上过得是最好的，一家人很快通过了这项决议。
慢慢地，家里的谷子和玉米都换成了白面大米。早餐还是传统的小米干饭，中午不是大米就是白面，晚上，玉米窝窝换成了白面饼或白面馍，稀饭照常。家里吃的菜是自己种的。他们家没有大棚，地上冻的时候，他们就吃存在窑里的土豆，自己家夏天腌好的西红柿。
村里人的家里慢慢也都有了电视，不再到郑小云家里来看电视了。
葡萄很快挂果了。大强和大强爹准备好了家里的平车，让牲口拉着，到县城去卖。县城里的人一看，这么漂亮的葡萄，纷纷驻足。“多少钱一斤？”“八毛。”“这么贵啊，便宜点儿。”“这是刚从地里摘的。”“好吧，我来两串。”大强爹麻利地给她称了两串。“我怎么拿呀？”“你没有网兜吗？”“没啊。”大强头一次知道，敢情城里人买东西不带篮子不带网兜啊！第二天，就有人向他们推销塑料袋，五分钱一只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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